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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 菜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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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坐在明堂裏的建信君正在冥想,該以何種言辭才能打動說服平原君趙營,想著想著,一擡頭就看到趙營疾步而來。有道是室內不翔,趙營疾步而來,建信君正有些怪異,當看到他手上拿的是把劍,人立刻從蒻席上跳將起來。

“背盟小人,佞臣!我、我……”趙營是真想殺了建信君。若非建信君,春平侯趙粱就不會質於秦;若非建信君,趙悼襄王就不會突然病死;若非建信君,楚趙兩國還是鐵血之盟,楚軍就不會棄趙國而不顧,為一己之利收覆故郢舊地。

他看到建信君這個以男色事君的佞臣心裏便忍不住憤怒。建信君見他來,人不但跳起,還很識機往外逃命。平原君府雖然沒有王宮那樣的高臺,但臺階也有數尺高,奔到堂外的建信君一時慌了神,腳步沒踩中階梯,整個人滾了下去。

趙營太胖,疾步走來已經喘息不止,追到堂外看到建信君滾了下去,想下階的他卻已氣喘籲籲。“來人!來人!縛之、縛之……”

趙營指著跌下臺階的建信君喊道,這時候建信君被自己的仆臣扶起,數人急急奔向馬車,打算逃出平原君府。這顯然是不可能的,平原君門客千餘,主君一說話,建信君連人帶馬被舍人豎子圍的嚴嚴實實。

建信君是秦國派至邯鄲議和的說客,為了確保他的安全,郭開已經派了一個卒的王廷黑衣保護。平原君舍人只是圍住了車馬,眾多黑衣宮衛已列隊相距,為首之人大聲呵斥,舍人豎子一時心虛,不敢拿人。

“我等奉大王之命以護建信君,君上為何殺人?”王宮黑衣皆是趙國勳貴之後,說話之人乃大工師韓專之子韓辰,他舉劍攔著舍人,隔空與趙營說話。

“背盟降秦之人,人人得而殺之!”趙營氣喘籲籲的跑下臺階,舍人當即讓開一條通路。他指著韓辰等人道:“你等也是趙人,為何不擊殺此人。”

“大王、太後有命,建信君不可殺。”韓辰認識趙營,趙營也知道他是大工師韓專之子。見趙營親來,韓辰收劍執晚輩禮。

“為何不可殺?”趙營沒看韓辰,而是看向馬車。“建信君欲勸我等降秦否?”

外面都是戈戟,摔下高臺的建信君此時不但渾身疼痛,膽也嚇破了。聽聞趙營在車外喝問,躲在馬車裏的他瑟瑟發抖,根本不敢答話。

平原君府一幹舍人把建信君攔住,跑去報信的黑衣帶來了數百名趙軍士卒,不過他們還沒進入平原君府,就在路口就被庶民、舍人自發攔住。雙方都在往這個地方添人,消息傳到王城時,街口已經倒下了不少人。

郭開聞訊匆匆而至,他上來就命令士卒離開,控制住越來越壞的態勢。眼見趙軍士卒離開,平原君的命令下,庶民舍人也紛紛離開,雙方就在平原君府外照面。

“建信君由秦而返,說降大王否?”趙營直截了當的發問,這時候天在下雨。

“確矣。”郭開對此毫不隱瞞,“君既知之,何必殺之?”

“秦人可信?!”趙營上下打量著郭開,“便是黃口孺子,亦知秦人不可信。”

“秦人不可信又如何?”郭開反問。“今日之趙國,若不東食西宿、左右逢源,又能奈何?君今日殺建信君,絕秦之望也,楚人知之,必當輕我。”

“我趙人何時變成韓人,行事如此茍且?”郭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,但趙營不屑。

“我趙人本就與韓人一國。”郭開笑道。“若不茍且,國祚焉何能存續至今?”

“先祖先君泉下有知,必恥之。”趙營嘆了一聲,他理論不過郭開。

“君不降秦而附楚,先祖先君泉下有知,便以為榮?”郭開再駁,這次趙營徹底無話可說。

“大王太後急召建信君入宮,平原君若不相助……”郭開來救人不是直接來救人,而是想好了一個借口。他說話時,王宮謁者亮出青銅召節,這不是一節、或者兩節,而是三節。三節急召,臣子必須朝王宮大奔。

降秦與附楚,身為趙氏王族,這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,但迫於形勢,趙國只能在這兩者之間做一個選擇。趙營肯定是選擇後者,而郭開等人或許選擇前者,當然也可能只是以降秦作為壓價的資本,又或者像韓國那樣兩頭下註,確保將來不輸。

執召節的謁者正從趙營的車駕前走過,身邊舍人見主君閉目不語,只能任他走過。很快府邸裏就想起謁者宣讀王命的聲音,被舍人圍堵快一個時辰的馬車終於緩緩駛出平原君府,駛向大城西南的王城。

目睹這一切的穆棱什麽也不說,他只是將這些一一記在心裏,然後寫於訊文之中。靠著滏水、黃河支流上的大翼戰舟,這些訊文很快順流而下,傳至千裏之外的楚國郢都。

*

平心而論,荒廢快五十年的紀郢不管是現狀還是規制,都不如壽郢,更缺少熊荊對壽郢的那種親切。熊荊出生在陳郢、生活在壽郢、即位在壽郢,而紀郢除了存在於父王那一代人的心中,更多的印象只在言語文字裏。紀郢,是一個代表楚國過往的符號,當這個符號展現在熊荊眼前時,全然是一種說不出的陌生。

紀郢城中,早已無人居住。城中磚瓦、梁柱,不是已經焚燒,就是被秦人拆下,運至十二裏外的江陵城,構築新的房室。夏秋時節,一片荒蕪的紀南城滿是灌木野草,從王城南門進入宮城,草叢裏時不時冒出幾只野雞或者一只兔子。

莊去疾和幾個甲士走在前面,他很擔心草叢中竄出蛇蟲傷到熊荊,青郁的灌木野草被甲士折斷踐踏,空氣裏彌散著刺鼻的青草味道。

走過高高的卻看不到雙闕的茅門,走過寬大的卻長著一顆泡桐樹的庫門,走過通向王宮正朝卻只剩一個夯土臺的治門。所有人都步履沈重,表情肅穆。

楚國八百多年時光,一半在這此度過:閽拳拒不開門,發生在這裏;成王熊掌難熟,發生在這裏;莊王一鳴驚人,發生在這裏;共王埋玉擇子,發生在這裏;

靈王不義肆虐,發生在這裏;吳師入郢楚人各致其死,發生在這裏;惠王吞蛭腹疾,發生在裏;七十二貴族射殺吳起,發生在這裏;懷王不絕秦歡,發生在這裏……

腳步一步步往前,歷史一幕一幕在熊荊腦海中閃現、消逝,最終化成眼前荒蕪的模樣。

快到路門的時候,他重重嘆了口氣。他寧願自己不是楚人、不是楚王。因為作為一個楚人,必要接受沈重而悲嗆的歷史,這幾乎讓人精神撕裂、無法承受;然而他又慶幸自己是一個楚人、是楚國的王,他正在帶著他的臣子和臣民重振這個國家,延續這個民族。在這個瞬間,早前做天下人、做天下王的念頭被徹底拋之腦外。他,只是楚人。

“大王!”前方莊去疾猛然後轉,向熊荊跑來。熊荊以為他碰到了蛇。

“請大王、請大王一觀。”莊去疾眼裏全是驚駭的神色,這讓熊荊好奇他到底遇到了什麽。

熊荊跨步往前,臣子甲士緊跟。走到路門的時候,前面一片紫紅。路門到正寢階下乃至階上,長滿了紫蘇。八月正是紫蘇的花期,看上去整片土地都是紫紅的。

“大王,此秋黃之蘇也。遍生於我朝正寢,大吉之兆也。”右史見多識廣,知道這是紫蘇。他正說話,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正寢階旁閃過,諸人錯愕。

“一童子耳。”熊荊倒沒有驚訝,他看到女童從紫蘇叢裏起身,然後跑走。見到有人,右史有些尷尬,紫蘇是野菜,這應該不是什麽吉兆,而是人家的菜地。

“糾卿,若要再建舊郢,何時可成?”熊荊繼續往前走,盡量不去踩地上的紫蘇。今日入舊郢一觀,主要就是看何時能重建舊郢,封人糾,司空昭顧一直跟在身後。

“稟大王,若僅是王城宮室,年末即可覆。”封人糾道。“若是整個郢都,需一年至兩年之久。”

封人糾一說年末,熊荊就想到了自己的婚期,他十二月加冠,當月完婚。不過他不喜歡這種獻禮工程,何況大軍正在作戰,楚國上下物資、勞力都很緊張。走了幾步之後,他才道:“明年三月之前,覆王城即可。”

“臣必不辱命!”見大王又將時間延後至三月,封人糾和司空昭顧更無顧慮。

“善。”熊荊已經站在正寢夯土臺上了,夯土上不能種菜,故而這裏還是藤蔓野草。站著站著,他忽然就坐在了地上,感受四百年前的楚國。

看著臺下紫紅色的菜地,想到以後自己將住在這裏,與羋玹生兒育女,之前的沈重一掃而光。即便是貴族、君王,也不是純粹的生活在夢想中,面對的依然是現實世界。活下去,繁衍自己的子嗣,爭奪生存的必須,這是便是他要面對的現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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